“望佛岭…应身寺…霞光金顶…”
苏焕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,呼吸都为之一滞!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归林驿!想起了那个伙计唾沫横飞描述的奇景——“望佛岭上那金光!跟天降金雨似的,罩着庙顶,晃瞎人眼!”
当时林青轻飘飘的一句“天象巧合”,原来根本就是欲盖弥彰!
这“慎之”二字,更是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头顶。庙中水深,各方云集……一个看似祥瑞的“天象”,竟能引出如此局面?
他捏着密函的手指猛地收紧,嘴角那点得意荡然无存,只剩下凝重。这份从管事“小婿”嘴里抢来的“肥差”,分明是林青投进忘佛岭这潭深水,用来刺探动静的一颗沉甸甸的……石头!那“霞光”背后,到底藏着什么秘密?
一股寒意夹杂着被利用的憋闷感涌上心头。但随即,苏焕的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。这任务,确实比去绸缎庄看“田螺表情”有意思多了!也危险多了!
“各方云集……慎之……”苏焕咀嚼着最后几个字,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看来这应身寺,此刻也不安生。林青派他去,恐怕不只是查霞光那么简单,更可能是要他去探探这潭浑水,看看能捞出些什么“鱼”来!
他不再犹豫,既然在议事厅当着众人的面应下了差事,想后悔也没脸再回去了。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林青和那个李管事的“激将法”摆了一道。但这件事情交给他来做的确很合适,他隐约间意识到,这件事没那么简单,对林青而言可能也很重要。
他将密函仔细折好,贴身藏入怀中。那点因“歇两天再去”而产生的懈怠瞬间烟消云散。他快步走下楼梯,穿过依旧忙碌但秩序井然的大堂,径直向青筠阁外走去。
刚踏出青筠阁大门,一股带着水汽和木屑味道的山风便扑面而来。苏焕深吸一口气,抬头望向东南方向。天际已泛起鱼肚白,但远山依旧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。忘佛岭的方向,隐约可见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。
他没有立刻返回露华楼,而是信步走向湖边。昨夜在楼顶俯瞰的震撼景象,此刻在晨光熹微中展现得更加清晰,也更加令人心悸。
湖岸线仿佛一条躁动的伤疤,那里人头攒动,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们喊着整齐划一、低沉有力的号子,如同工蚁般在水与岸的交界处劳作。
岸边的浅滩上,几个庞大的木质骨架已在冰冷的湖水中矗立起来。那粗壮得如同宫殿主梁的龙骨赫然在目,肋骨嶙峋地向两侧延伸,勾勒出未来巨舟的雏形。
数十名工匠泡在齐腰深的水里,喊着号子,合力将一根根处理过的巨木榫卯合。沉重的木头撞击声、斧凿的锤砸声汇合着号子,在清晨的湖面上空激荡,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力量感和不顾一切的疯狂。
苏焕站在水岸旁,近距离看着这刚刚撑起一点雏形的船骨架,才真切感受到其规模的恐怖。这绝非寻常的楼船画舫,其长度远超想象,足以容纳上百人!冰冷的湖水、湿滑的木料、工匠们发红的皮肤,都掩盖不住这造物背后透出的疯狂与不祥。
他目光扫过湖面,湖泊很大,晨雾尚未完全散去,远处的几个船坞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。但那些影子里同样人影幢幢,号子声隐隐传来。从那些工匠不同的服饰和隐约可见的旗帜标识来看,林青口中的其他几个堂口的人手应该都已投入其中!
整个山谷中的力量,仿佛一夜之间都被调动起来,围绕着这湖心洼地,进行着这场规模骇人的造船行动!
“造这么大的船……这么多艘……”苏焕喃喃自语,心头那股疑虑越来越深,“他们到底要去哪里?要载什么?”
回想起林青在议事厅中的部署,以及眼前这些正在建造的巨舟。苏焕深知,和以前的做火居道的自己相比,现在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被卷入了江湖之中。林青虽然承诺了安全,但在这等规模的漩涡中,个人的安危如同浮萍。
现在整个江湖山雨欲来,他这次出谷,不仅是为了要完成任务,还有就是要亲自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。
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安排,也不能再仅仅依靠露华楼内有限的信息。谷外的风声,江湖上的动向,他必须亲自去探听。越是不明不白,就越容易成为棋子,甚至炮灰。
他在岸边又默默观察了一阵,将远处几个堂口船坞的位置和大致规模记在心里后,苏焕转身,朝着露华楼的方向走去。
回到露华楼,刚踏上通往自己房间的回廊,苏焕就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嬉笑声从房间里传来。他眉头微皱,李道通又在搞什么名堂?
推开门,眼前的景象让苏焕微微一怔。
只见李道通正背对着门口,坐在一张圆凳上,对着桌上的一面铜镜挤眉弄眼。最让苏焕惊讶的是,李道通脑后那一向如同乱草窝般的头发,此刻竟被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靛青色丝绳整整齐齐地扎了起来。
他脸上那蓬乱如戟的络腮胡子也明显被精心梳理过,虽然依旧浓密,但不再杂乱无章,下巴下方的一小撮胡须甚至还被编成了一条细细的小辫子,用同色的丝线系了个小结,垂在胸前。
李道通正对着镜子,时而咧嘴傻笑,时而故作严肃地捋着那根小胡子辫,玩得不亦乐乎。
而在李道通身旁,站着一位身着杏黄色劲装的年轻女子。她身姿挺拔,面容清秀,眉宇间带着一股子特有的沉静与干练。她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玉梳,似乎刚刚完成梳理的工作,此刻正含笑看着李道通孩子气的举动。
女子听到开门声,立刻转过身来。看到苏焕,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,既不显得过分热络,也不失礼数。她对着苏焕抱拳一礼,声音清脆悦耳:
“苏道长回来了。我是杏林堂弟子,慕行舟。奉林府主之命,前来为苏道长送来此次行动所需之物。”
她说着,目光转向房间中央的圆桌。苏焕这才注意到,桌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,盒盖紧闭,旁边还放着一卷用黄色丝带捆扎好的厚厚卷宗。
苏焕听到慕行舟自报家门来自杏林堂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抱拳道:“慕姑娘辛苦。我原以为会是青羽堂的兄弟过来处理此事,不成想竟还要麻烦杏林院的人来帮忙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慕行舟微微一笑,那笑容如同初春融雪,清冽中带着暖意:“苏道长客气了。我虽是杏林院出身,但青羽和杏林两家历来交好。我平日里也常在青羽堂帮差,待的时间久了,也能算得上是半个青羽堂的人了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转向苏焕,语气认真起来,“而且,这次外派行动非同小可,人多眼杂,各方势力云集,为了确保安全,必须准备一个全新的、不引人注目的身份才行。”
苏焕闻言,恍然大悟:“原来如此,是要乔装改扮一番。”他心中了然,这确实是稳妥之举。
还不等苏焕细想,旁边一直竖着耳朵听的李道通,一听到“外派行动”、“乔装”几个字,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蹦了起来,眼睛里闪烁着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光芒。他几步凑到苏焕面前,油腻腻的手掌差点拍到苏焕肩膀上,被苏焕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。
“乔装?去哪儿?干什么去?”李道通连珠炮似的发问,唾沫星子差点溅到苏焕脸上,“好玩不?带师兄我一个!师兄我乔装改扮的本事,那可是祖师爷赏饭吃!嘿嘿嘿……”
苏焕看着师兄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,一阵头疼,连忙摆手:“这次是去山中的一所寺庙住一段时间,处理些琐事,清修为主,没什么热闹可瞧。”
“寺庙?”李道通脸上的兴奋瞬间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,迅速熄灭。他撇了撇嘴,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,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般,蔫蔫地拖着步子走回他那张凌乱的床榻旁,一屁股坐下,嘴里嘟嘟囔囔,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两人耳中:
“嘁!大和尚最没趣!整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,听得人耳朵起茧子!庙里的斋饭更是淡出个鸟来,连点油星都见不着!还是你去吧,师兄我呀……”他拍了拍肚皮,脸上露出一副“还是这里好”的满足表情,“还是留在这里帮忙把灶门,看着点厨房的火候,省得他们把好肉炖柴了!”
苏焕看着师兄那副“此地甚好,勿扰”的模样,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,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。这个疯疯癫癫的师兄不跟着去,简直是天大的好事!至少能省去无数难以预料的麻烦和变数。他转向慕行舟,语气轻松了不少:“如此甚好。慕姑娘,那我们就开始商量乔装之事吧。”
慕行舟眼波流转,目光在苏焕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,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苏道长本就是道门中人,气质出尘,若乔装成道士,自然是最为稳妥,也最难被识破。如今应身禅寺外,因其东南方向突现霞光金顶的异象,这一个月来每日都有道场,隔三差五更有大型法会举行。佛、道、摩尼教、伊教、景教、梵罗教……各方教派都云集在那里,讲学论道,朝圣辩经。苏道长若扮成一位前去朝圣、论道的游方道士,融入其中,可谓天衣无缝。”